【轉自新京報】山西致命煤矸石調查:人倒下比槍打的還快
2024-06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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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月5日,村民和家屬下到煤矸石坡下,準備抬尸,隨后5人倒下身亡。
11月27日,致6人死亡的煤矸石傾倒場暫停使用,周邊拉上了警戒線。
河曲縣一處煤矸石場入口處的入場須知。
周青峰(化名)在河曲縣人民醫(yī)院就診,就診卡顯示其為急性混合氣體中毒。
11月27日,一名村民敲開煤矸石,挑選其中能燒的部分。
11月5日下午,陰,無風。
昏沉幾秒鐘后,周青峰本能地往山坡上爬。煤矸石塊撞擊的痛感,讓快喘不上氣來的他有了點嗅覺:一股刺鼻的硫磺味。
10多米深的坡下,5名倒下的同伴,卻再沒動彈。
當天出事前半小時,周青峰他們扛著鐵鍬,從煤矸石坡下到溝底,打算運一具尸體。這具尸體是周青峰的姐夫劉練師,一天前來此撿炭倒地不起。周青峰以為姐夫摔死了,便找了其他村子的4名村民幫忙運尸回家。
坡下6人,5人喪生。
“倒地比槍打死的還快。”死里逃生的周青峰事后判斷,讓他們倒下的,正是這股氣味,硫磺的氣味。
山西省河曲縣官方通報稱,劉練師以及這5人均是中毒死亡,硫磺地質,矸石堆集,陰雨天氣,綜合因素導致事故發(fā)生。這片矸石場屬于一公里外的麻地溝煤業(yè)公司,經查,這處項目并未辦理立項、環(huán)評審批手續(xù)。
按照當地說法,這是一次“意外偶發(fā)事件”,但記者走訪當地發(fā)現,這起致6人死亡的事故背后,也折射出當地煤矸石的排放之亂,很多煤礦與村子簽下幾處山溝,然后將煤矸石就近傾倒在山溝之中,倒?jié)M一溝后就覆一層黃土,然后換個山頭繼續(xù)倒。中毒事件后,有煤礦為躲避檢查,停倒幾天,之后恢復如常。
撿炭喪命
這起事故,緣起于河曲縣舊縣鄉(xiāng)楊家洼村民劉練師。
11月4日下午,這個63歲的老漢開著三輪車出了門。他打算去后山撿些煤炭備著過冬。
從馬路邊的家出發(fā),繞過兩個小山頭就是一處矸石場,楊家洼村與丁家溝村的交界處,那里幾乎每天都有煤矸石倒下來。一村民說,附近麻地溝煤礦上的煤車常來,翻斗一掀,煤矸石塊就伴著煙塵滾進山溝里。
煤矸石,一種成煤伴生物,因含炭量低,通常在采煤和洗煤過程中被篩選淘汰。對煤礦來說,這是廢棄物,但對當地村民來講,里面部分含炭量高的煤矸石及夾雜其中的少量煤塊,足以支撐他們在冬日里烤火取暖。
進入11月,晉北大地夜里已至零度。往年差不多時候,就會有村民走十多分鐘的山路,拉幾單煤石回來。村民對矸石場并不陌生,入冬前,山頭上草叢枯黃,還有村民把羊散放在上面。劉練師去撿炭,家人并不擔心。
當晚八點左右,山村燈火寥寥,劉練師仍未歸家。
妻子著了慌,哭著給弟弟周青峰打電話。周青峰讀過高中,退伍后靠熟記《周易》的本事當了風水先生,姐姐的家事也常照料。
他和劉練師的侄子進山尋找,晚十點多,接到民警通知,在矸石坡下發(fā)現劉練師尸體。周青峰稱,看到尸體的時候已是深夜,當時以為姐夫是“跌死的”。
這里三面環(huán)山,路也難走,他打算第二天找人把尸體抬出去,當時只給尸體蓋上了毛毯。
周青峰找到“敢死隊”。他的風水生意,多是白事,常與“敢死隊”打交道。這是附近村鎮(zhèn)的人自發(fā)組織的一支隊伍,經常幫別家抬棺材埋死人,遠近聞名,被村民戲稱“敢死隊”。
5日中午,隊長任華強接下周青峰的這單“生意”,4個隊員,每人150元。
任華強記得,當天,他和9個隊員剛忙完另一家的白事,隊員們抬棺一人掙了120元,相比,周青峰的出價算高的。在場的隊員里,大半要去打水井,只有任平常和韓升兩人接了活。任華強隨后又打電話叫上了鄰村的王易和任平國,組成了4人的抬尸隊。
“周青峰在電話里說,他姐夫撿炭摔死了,讓我們幫忙去抬一下。”任華強稱,當時沒有人知道劉練師的真正死因,所以隊員去現場的時候,都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白事,沒有任何防備。
下午一點多,司機杜安去接了4名隊員,按照慣例,車上還裝著壽衣、盆罐等喪葬品。隊員們都是熟臉,路上閑扯幾句。他們還不知道,一場致命危機正與他們越靠越近。
“倒下比槍打的還快”
車停在矸石坡上,4人踩著松散的矸石堆下了坡。
領頭的隊員扛著鐵鍬,他需要鏟掉密集的草叢,開一條路來運尸。
下午四點的山頭灰蒙蒙一片。前一天落了小雨,當天天又陰了下來,站在坡上的杜安感覺不到風的方向。
“敢死隊下去十多分鐘,邊走邊開路,直到劉練師尸體邊上。”那是兩座山坡中間的溝壑地帶,只能容一人站立。杜安回憶,當時四名敢死隊員列隊往前挪,劉練師的大兒子跟著,周青峰站在最后。坡上,劉練師的侄子等著接尸體。
路修通了,杜安打開手機錄了段視頻。畫面里,灰白的矸石坡下,排在最前的老漢還在彎腰鏟草,他離尸體僅有一步距離。6人著裝普通,沒有人佩戴口罩。
一分鐘后,意外發(fā)生了。
杜安看到,排頭的隊員上前運尸體,沿著矸石坡往上拉,沒動幾下就突然歪倒,后面三名隊員趕忙上前攙扶,隨即也都倒地。一轉眼,后面兩人也倒地不起。
“幾秒鐘的工夫,一下子全都倒了,比槍打的還快。”坡上的劉練師侄子見狀,沖下坡去救人,人沒拉動也倒了下去。“我估計他們是中毒氣了。”曾在煤礦工作過的杜安跟著往下跑了幾步,又趕忙爬回來。
這時,倒地的人中,劉練師的大兒子和周青峰醒來,往坡上爬。
周青峰描述,就像突然來了一股旋風,自己被拉倒在地,“昏沉了一下,我就馬上往上爬。”
他是幸運的,身上被矸石撞得青紫,癱在坡上。“鼻腔刺痛,喘不上氣。”
杜安報了警,把周青峰送去醫(yī)院。一個多小時后,任華強接到消息趕到現場。“剛到坡上就感覺要窒息了,有一氧化碳,還有很刺鼻的味道。”曾在硫磺礦上工作過的他認定,那是硫磺的味道。
救護人員到達后,坡下幾人已沒有生命的氣息。
算上劉練師,這處矸石堆下兩天內6人喪生。
11月14日,忻州市政府網通報此次事故稱,河曲縣成立的專家組研判認為,特殊的地質條件、地形地貌、煤矸石堆集和氣象條件綜合因素,是致人死亡的主要原因。事發(fā)地點周邊屬于高硫性地質礦床,在上世紀70年代曾進行過硫磺礦開采,可能存在硫化氫等有害氣體溢出,矸石堆集也會釋放硫化氫等有害氣體。
這印證了在場人士的判斷。此外,根據河曲縣氣象局監(jiān)測,11月4日至5日,舊縣鄉(xiāng)丁家溝區(qū)域4日降雨,4-5日連續(xù)兩天,風速小、濕度大,有霧霾,這種局部的特殊氣象條件,不利于有害氣體擴散。
事發(fā)地點人員昏倒區(qū)域為棄土棄矸與山坡交匯的洼地,北東西三面背風,通風條件極差。此區(qū)域在微風、靜風、濕度較大等氣象條件下,有害氣體容易集聚占位導致空氣中含氧量降低,易造成人員窒息性休克傷亡。
事發(fā)后,當地監(jiān)測機構在事故現場和棄土棄矸造地場外周邊大氣環(huán)境進行監(jiān)測取樣,監(jiān)測數據顯示:事發(fā)地布設的三個監(jiān)測點,連續(xù)兩天監(jiān)測,硫化氫小時濃度值均超過《惡臭污染物排放標準》表1中二級標準(0.1mg/m3),一氧化碳小時濃度值一次超過《環(huán)境空氣質量標準》表1標準(10mg/m3);事發(fā)地上風向布設的參照點,連續(xù)兩天監(jiān)測,硫化氫一次超標,一氧化碳未超標。
“敢死隊”
醫(yī)生診斷周青峰是混合氣體中毒,需要每天吸氧調養(yǎng)。
周青峰說,沒有人知道那里會有毒氣。
任華強也覺得,喪生的6人大多年過花甲,都與煤礦打了半輩子交道,沒人預料到這場意外。
事發(fā)后,隊員家屬都沒有表露出責怪的意思,但他還是陷入深深的自責。死去的任姓兄弟與他同村,另外兩人也是一起搭檔了十多年的老友。
任華強說,十多年前,他當村干部的時候,村里貧困,一人五分地過不了生活,他就組織村民在農閑的時候干點苦力活,扛米扛面,打井搬磚,抬棺埋人,都是些旁人不愿意干的事兒。時間長了,這支隊伍被村民戲稱為“敢死隊”。
隊里都是上了年紀的或下崗的勞力,有活一起干,從一人分一塊錢干到現在的一百來塊。如今,敢死隊有40來號人,其他村子和鄉(xiāng)鎮(zhèn)的人也加入進來。
任華強有個敢死隊員通訊錄,他把每個人的名字和電話記在香煙盒上,密密麻麻,涂涂改改。他感慨,當地人能吃苦,隊員們出去干活也常常受傷,車禍、摔傷常有。他拍了拍自己駝下的腰,那也是干活的時候砸傷的。
死者任平常的女婿跟著老丈人進了敢死隊,平時在煤礦工作,休息日就跟著老人去干活。這份勞苦也只能換點補貼,好的時候一個月八九單。
在女婿印象里,60歲的任平常干起活來不輸年輕人,一次能扛一兩百斤的米袋,冬天也是擼著膀子拼力氣,熱了就往肚子里灌些冷水。
這些隊員身上有著晉北人共同的特質。熟悉他們的村民都說,這些人不吝力氣,鄰里有活都幫忙干,給別人掰兩天玉米也樂意。閑的時候,幾個人就湊在一起打幾把撲克,聽幾曲晉戲,日子清苦卻自在。
跟他們相比,劉練師在別人眼里,生活似乎要好過許多。十年前,他在村外的馬路邊上蓋了一排磚房,給過往的煤車清洗加水,不少村民覺得,這筆收入能讓他家相對寬裕。
但劉練師的生前好友稱,他生前要比旁人來得節(jié)儉,妻子和大兒子相繼患病做手術,家里靠他一人支撐。老人和善勤勞,洗衣做飯都一人包辦,開店多年也從未與人紅臉。
事發(fā)半個月后,逝者們相繼下葬,一家吹響團吹完這家吹那家,嗩吶聲聲悲苦。家人們有的已經接受現實,有的還在琢磨著,村民時常光顧的煤矸石堆怎么就會鬧出了人命。
撿炭大軍
心里有疑惑的,不僅是逝者家人,還包括很多經常去煤矸石堆上撿炭的村民。
楊家洼的一名村民說,事發(fā)地是丁家溝和楊家洼村民常去的地方,那里沒有圍欄攔著,但從未有人出事。有村民記得,大約3年前,這里就開始倒煤矸石,冬天里,兩村的村民開著小車拎著擔子下山撿炭,多的時候是十幾個人一起撿。
他說,這幾年有了政策,村民每家一年能領到一噸的炭,勉強夠過冬。但是村民節(jié)儉,還是會去矸石場撿一些免費的回來。他也撿過,兩天就撿了三車。還有村民連續(xù)撿了十多天,足足囤下好幾噸。
河曲縣群山環(huán)繞,煤企眾多。15萬人口的小城農業(yè)人口就占11萬余人,這些人靠農耕和煤礦生活著,不少村子一面挨著黃河一面靠著煤山??拷簭S的村子,撿炭風行多時。這些村子有的可以領到免費炭,有的發(fā)一筆烤火費自己采購。村民撿回來的炭,還能以幾百元一噸的價格賣出,這對村民來說是個不小的誘惑。
距離楊家洼村十多公里的曲峪村附近,也能撿到煤矸石。11月29日,記者在該村一公里外的黃河邊看到,堆著的土丘里,扒開枯草,就露出一塊塊泛黑的煤石。
一位村民坐在丘上敲打,掀出一塊塊煤矸石,敲碎、分撿,裝進麻袋。他告訴記者,這些是今年煤礦的車倒下的,知道的村民會過來撿炭。“有的矸石已經被黃土蓋住了,有的就直接推進黃河里了。”他稱,村子后山上還有大片矸石場,更多的村民會去那里撿。
另一名村民也稱,山上的矸石場從不阻止村民撿炭,多的時候,他見過八九十號人扎在矸石堆上。他所在的村子傳著楊家洼的事故,有說燒死的,有說摔死的,還有說瓦斯熏的,對于“毒氣”的說法,多數人并不理解。
事實上,煤矸石跟煤一樣,隨著熱量的積聚,會發(fā)生自燃現象。自燃生成的有害氣體,可對人體健康構成嚴重威脅。國家發(fā)改委官方發(fā)布的《煤矸石綜合利用管理辦法(2014年修訂版)》要求,對于難以綜合利用的煤矸石,須采取安全環(huán)保措施,并進行無害化處置。
而根據事故通報,核查工作組現場調查并走訪當地群眾、調閱相關部門資料,初步查明,該造地項目未辦理立項、環(huán)評審批等手續(xù)。
排矸之亂
11月27日,記者前往事發(fā)地看到,矸石場已經暫停使用,周邊拉起警戒紅線,外圍豎著多個“危險區(qū)域 請勿靠近”的警示標志。
針對此事,河曲縣政府副縣長高駿曾回應新京報記者,由于煤矸石堆集及地質、地貌、氣象等綜合因素,事發(fā)地狹小的地方易形成缺氧空間,導致意外發(fā)生。他表示,這是一起偶發(fā)性意外事件。
經過走訪調查,記者發(fā)現,這起“偶發(fā)事件”背后,也隱藏著當地煤礦的排矸隱患。
如何處置這些伴煤而生的含炭的石頭,讓很多產煤區(qū)費盡力氣。露天堆放,煤矸石會自燃,不僅污染空氣,還可能會帶來酸雨;發(fā)電,需要資金投入;填埋,似乎是最便捷的方式。
上述事故通報提到,按照國家發(fā)改委2014年第18號令《煤矸石綜合利用管理辦法》第二條、第十七條,國家鼓勵利用煤矸石進行土地復墾,河曲縣舊縣鄉(xiāng)丁家溝村、楊家洼村利用其荒溝引進棄土棄矸平田造地,與山西忻州神達臺基麻地溝煤業(yè)有限公司簽訂協議。2018年3月,用棄土棄矸平田造地開始實施。
在當地一個臨近煤廠的村子旁,記者找到一處排矸場,場內山坡上堆積著厚厚的矸石,往下望去,一層層堆到山溝,除了表層,下面的都已經用黃土覆蓋。知情人士稱,廠里每天晚上來此處排矸,每天約一百輛車,倒一層蓋一層,堆滿了就換一個山溝繼續(xù)倒。
煤廠內部人士告訴記者,廠子建成十多年,一直將煤矸石倒在山溝里。“廠里和村里簽了協議,把矸石填在山溝里,現在這一片的矸石山一座挨著一座了。”至于有沒有正規(guī)手續(xù),村里人并不知情。他介紹,當地煤廠排矸一直如此,有些矸石場相對正規(guī),但也有不少亂倒的,村民撿炭也不會有人過問,有些矸石場甚至發(fā)生過自燃。
排矸亂象在當地并非未被提及。記者留意到,今年9月,有當地媒體曝光稱,一家洗煤廠矸石堆放造成污染,煤矸石沒有進行任何覆蓋處理,大量的煤矸石都裸露在外,給村民造成不少困擾。
楊家洼事故發(fā)生后,河曲縣開展了一場全縣范圍內的綜合排查整治,涉事企業(yè)和干部也遭處分。
根據當地通報,河曲縣國土局已對神達臺基麻地溝公司下達《行政處罰決定書》,處罰87037.7元,責令其整改。河曲縣環(huán)保局已經按相關規(guī)定立案,對該公司煤矸石未按環(huán)評要求規(guī)范處置、矸石處置發(fā)生改變未向環(huán)保部門申報的行為,決定按上限處15萬元罰款。
此外,鄉(xiāng)村作為實施主體,未辦理立項審批和環(huán)評審批,利用棄土棄矸作為填料,開展平田造地項目。針對此違法行為,河曲縣國土局下達《責令停止違法行為通知書》。因屬地巡查監(jiān)管不力,丁家溝村村委會主任苗練師、楊家洼村黨支部書記劉興田受黨內警告處分。河曲縣紀委對縣政府多位相關負責人進行誡勉談話。
(文中周青峰、任華強、任平常、杜安、韓升、王易、任平國均為化名)
記者 李明